一条死活睁眼的鱼
我是一条鱼,一条是死是活,永不瞑目的鱼。
记得我还是一颗鱼苗的时候,我个子很弱小,很弱小,在那些人的世界里,我还没有他们的一个指甲尖那么大。并且,我还通体乌黑麻黑。
又瘦小又黑的我,有一天,我看见一个圆圆的大木盆,大木盆里装着半盆干干净净的清水,然后,那人就把我放进了大木盆中的清水里。
那一天,我可是受宠若惊啊。我在圆圆的大木盆里,在干干净净的清水里,和我的同伴们,伸胳臂展腿的,游得多欢呀。
我还以为,这个圆圆的大木盆,这就是我们干干净净的新家了。
后来,我才知道:那个人,原来是专门卖鱼苗的人。反正,当时他脑子里想的:全是怎样才能把我们卖个好价钱。
他不杀死我们,只是把我们倒腾给下一个买家,挑着两个大木盆,走那么远的路,两个大木盆,加上清水、还有游在清水里的我们,好歹有几十斤,也真难为他了。
于是,念在他不杀之恩,我和我的小伙伴们,都叫他阿鱼。
阿鱼要活下去,他把我们装进了木盆里,是因为我们有价值。他挑着我们,去找到买家,把我们倒腾到下一家,交易后换成他的钱。
阿鱼赖以生存下去的一部分物资来源,就是纯粹靠卖了我们,换成的这些钱买来的,这样,才能保证他自身的生存。这是后来,我和小伙伴们,都被阿鱼卖了以后,才知道的。
开始,在我还是一颗又黑又小的鱼苗时,我还是很懵懂的。
记得有一天,阿鱼挑着我们,歇一程,走一程,又一程,来到了一个山寨。
我看见,山寨周边的草木,都已经枯黄,这好像是冬季了。
但阿鱼挑着我们,由于肩头负重,还是走得满头大汗。
到了山寨里,阿鱼放下肩挑的两个大木盆,松了口气。
然后,我就听见阿鱼拖长了嗓子,喊起来,阿鱼带点嗓哑的声音,开始在我耳边响起:
“卖鱼苗喽!卖鱼苗喽……”
“要养鱼的,快点来买鱼苗喽……”
“快来买鱼苗喽,卖完了就没有喽,就只能等明年喽……”
我看见山寨里的几个老农,吸把着旱烟,正朝着阿鱼走来。
走到阿鱼面前,他们在跟阿鱼谈论着什么,有些话,我听得懂,有些词语我又听不懂。
我有自知之明,毕竟,我只是一颗鱼苗,我还太小,我的认知有限。我的智商好像也不及食物链高端的人类。
只能估计,大概是在谈论我和我的小伙伴们,能卖个什么身价吧。
然后,其中的一个老农,就在大圆木盆边,蹲下身来,开始打量我们。
他好像已经跟阿鱼谈好了价,他看了一会我和小伙伴们后,阿鱼便拿出一只碗来。
阿鱼把那只碗,放进圆圆的木盆里,开始用碗舀了差不多一平碗水。当然,那只碗里除了舀了清水,还有我的好些小伙伴们。
这次我跑得快,没有被阿鱼装进碗里。
我依然游在那只圆圆的大木盆里,透过木盆水面的波纹,我看见那位把吸着旱烟的老农,接过阿鱼的碗,然后连同碗里的水一起倒进了一只水桶里。
那位老农付给了阿鱼一些钱后,就提着那只装了我的一些小伙伴们的水桶,走回家了。
阿鱼和山寨那些老农们,就这样一手用碗来木盆里舀走我的小伙伴们,一手就交钱,做成了买卖。
有时候,一碗水里,装着我小伙伴们的个数多些,有时候就少些,反正,我的小伙伴们都是活的,在水里游,阿鱼也舀不准具体精确的数目,干脆就以碗为单位来定价。一碗装着我的小伙伴们的清水,统一卖同一个价钱。
就这样,山寨的那些老农,左一碗、右一碗,很快,阿鱼挑的两只大木盆里的水和鱼苗,就快见底了。
那时候,还没有微信和支付宝等电子支付方式,还是用纸币交易。我除了看见我的小伙伴们,都快被阿鱼卖光了以后,同时,我也看到阿鱼的荷包鼓了起来。
阿鱼看着鼓起来的荷包,在自顾自的咧嘴笑着。
望着木盆里残留的几个小伙伴,我可发愁了。接下来,阿鱼又会怎么待我们呢?
阿鱼,只是我和小伙伴们叫的名字。
在我们还是鱼苗的时候,我们的形体又小又黑,黑得像墨水,那些山寨的老农们,他们不叫我们鱼苗,而是喊我们为“墨许子”。
“许”在山寨那些老农们的理解里,是水的意思。他们大概认为:我们这些鱼苗,就是黑得像墨水一样,而又能在水里游的小东西。
他们从不喊我们小鱼苗,干脆直接叫我们墨许子,他们念起来朗朗上口,还很得瑟给我们取了一个这么别致的名字。
而我们口中的阿鱼,在山寨那些老农们的眼里,则是放墨许子的人。
在我的记忆里,每年来这山寨放墨许子的人,不多。这方圆几十上百里,阿鱼好像是独家,自然,阿鱼卖掉我们换钱的生意,基本是垄断的生意。
每年冬天快过完,即将开春的时候,只要阿鱼把我和小伙伴们,放在大木盆里,挑到山寨来了,透过木盆里水波的一圈圈纹漪,我就能看到山寨的那些老农:满脸皱纹沟壑分明的脸上,浮现出一种似乎是激动的情感。
他们看起来好像是满怀期待的,等待着阿鱼的到来。
很喜欢每年在特定的时间里,见到来山寨放墨许子的阿鱼。就像牛郎侄女鹊桥相会,一年一次,他们很珍惜,也很激动。
而阿鱼的营生里,卖墨许子不是他全部的人生。
除了在冬季,农闲时节,卖掉我们赚点碎银,来贴补家用,阿鱼也种地,也还卖蒸米酒时用的一种酵母,还有别的什么东东。
那会,阿鱼也是挨家挨户的上门,沿途叫卖。
在山寨的老农们心中:阿鱼,这个放墨许子的人,是一个能人。
后来,我想:许是山寨的那些老农们,因为阿鱼卖掉我们这些墨许子给他们后,让他们受益了,他们就开始美化阿鱼,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。
试问:一水碗墨许子,阿鱼才卖他们几个钱?
可当有一天,我们都长成大鱼的时候,任何一条鱼,都是当初木盆里一碗墨许子价钱的几倍。怎么看,这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,也是一本十利的生意。
山寨的老农们,在每年特定的时间段里,又见到阿鱼,自是高兴的。
除了我们这些墨许子,在后来摆脱不了被屠戮的命运后,对于阿鱼和老农们,这宗交易实在是双赢,互惠互利的。
阿鱼卖掉我们赚到了钱,日子又会过得从容一些了。老农们把我们这些墨许子养大后,又可以卖更多的钱,或者是把我们变成盘中餐。这对他们来说,都是好事。
当大木盆里的清水,快见底的时候,我们这些最后剩下来的墨许子们,再加上清水,已经不方便用一整碗、一整碗的来衡量了。
北风吹乱阿鱼的发丝,我看见阿鱼抓了抓后脑勺,然后跟山寨中的一位老农说:“老哥!要不这样吧,我把所有这些剩下的墨许子,全部都堆给你算了,价格优惠点,你就把这些墨许子,全部端了回去吧。”
“不然的话,又会错过一个年成了。我今年就只赶趟,卖这一回墨许子了。”
“错过了,就只能等明年呐……”。
那位老农依然在吞云吐雾,吧唧着他的老旱烟,他言辞不多,几乎不说话。
毕竟我只是一条墨许子,在那一个又一个,像一缕缕灰色丝线编成的烟圈里,我不明白老农不发一言,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直到后来,我看到我的同伴们,一个一个遭遇了不同的窘境,而到最后,也都逃不过死劫的时候,我才明白:也许,老农也有老农的窘境、和在劫难逃。
他只是不善于表达,或者他认为沉默、不发一言,才是最好的表达。
他也没再跟阿鱼讨价还价,直接按照阿鱼说的价,付给了阿鱼钱,就把木盆里最后剩下来的墨许子,全部装进他的铁皮水桶里,提着我们回家了。
山寨的这个老农,我对他第一印象最深的是:他不停的吞云吐雾吸老旱烟。
所以,我跟我的小伙伴们,习惯叫他云。因为在我们眼里,他嘴里鼻子里喷出来的那层层烟雾,迷蒙缥缈,就像天边的云。
后来,我才知道:云总是沉默不语,但这并不代表他二傻。
相反,他的心思很细密,逻辑严谨。一旦放下老旱烟,干啥都雷历风行。
也许,他经历过一些不凡的人生,吃尽了世间的苦头,世事已经看得太通透。所以,他觉得世间的任何言语,都显得多余。
他在这个山寨落户,本来就是一场自我的救赎。
云几乎从不扎在人堆里聊天神侃,偶尔看到山寨人集聚的时候,云必须去的场景,他也只是蹲在边上,吧唧着他的老旱烟,始终不发一言。
云的沉默,有时候,真的让我害怕。
你知道,虽然我们这些墨许子,只是一颗鱼苗,但你不知道的是:墨许子也期待明天。
可云的沉默,让我们心里没了底。
云是会像阿云一样,把我们卖掉?还是放到山寨的那些大池塘里?亦或放我们去山寨的稻田里?
云的始终不发一言,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,心里都没了谱。
后来,我才明白,云的沉默,其实是另一种深思熟虑。
虽然作为墨许子的我们,到最后也摆脱不了被另一些物种蚕食、或者屠戮的命运。但因为除了阿鱼之外,云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新主子,我在这世间的生存之旅,还是延期了一年。
因为跟了云,我多活了一岁,我还是算幸运的,成了鱼佬。
在后来,我看到从木盆里出来的好多小伙伴,不到一年,有的被白鹭叼走了、有的被蛇吃了、有的浮尸于七月烈日爆晒过水面,被烫死了、有的直接上砧板,被新主子开躺剖腹、油煎火煮、以诞宾客。
虽然到最后,我也免不了上砧板,被屠宰。但我还是记得云的好,因为,当初那么多墨许子跟着阿鱼一起来山寨,但并不是每一条墨许子,都能成为鱼佬。到后来看世事繁华,人走灯灭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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