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姨瘦高个,头发稀疏,明显看得到头皮,她不是天然脱发,是长期以来被李叔薅掉的。
姜姨只活到48岁。
李叔和姜姨有一儿一女,两口子在同单位,李叔是工会干事,姜姨在后勤工作,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。
40年前,他们还是小李和小姜,与大院里大部分家庭一样,单位分配二三十平方的一间宿舍,另在门口加盖两平方的小厨房。按照家属院宿舍通用的布局,双人床、写字台、两个单人沙发,一个茶几,一套组合柜,是新婚家庭的标配。
然而他们结婚却省之又省,除了一张必不可少的双人床,其他都是东拼西凑的旧家什:一个掉了漆的折叠饭桌、两个旧板凳,会议室换家具时淘汰下来的联椅,用小姜在后勤收拾仓库时捡回来的旧木板钉成的木箱。除了单位送了两个新暖瓶,妇委会送了一对新毛巾,后勤办送了一个新脸盆之外,没有什么新东西,房间灰扑扑的,与其他青年夫妇相比,非常寒碜。
小姜特别理解小李,他的家庭条件不好,家里拿不出多少钱来帮这对新婚夫妇购置家具,而自己家兄弟姊妹多,自己又不是受爹娘疼爱的那一个,更不可能让娘家添补,只能无奈的接受。
小姜长相不好,可以说在单位里,小姜是相貌最不好看的一个。在当年,瘦高个、枯黄的枣核脸并不符合大众审美,大家更喜欢中等身材、面色红润、方盘大脸、双眼叠皮、头发乌黑的健壮姑娘。
小李和小姜,一个家庭穷,一个长相不好,拖来拖去,到了25岁还都没有对象。工会主席热心肠,就想把二人撮合到一起,成个家。
婚前,除了这两个缺点,他们也没有发现对方有什么过多的不好,年岁大了,生活和生理都需要有个伴,所以勉强同意,领了结婚证,工会主席非常满意于自己作为月老牵线的结果,给他们操办了简单的婚礼,两人正式走入婚姻生活。
结婚,好像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,也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,两个人都不擅长做饭,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食堂就餐,工作地点近在距离宿舍100米的地方。除了每晚那张劣质双人床吱悠嘎悠的声响,意味着年轻夫妻的一点乐趣之外,一切照旧。
搭伙过日子,过了最初那段蜜月期,两人的缺点才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。
小李非常抠门,还爱喝酒,自己舍不得花钱买酒,就常常去同事家蹭酒喝,起初是一叫就到,后来是不叫也到,谁家有酒局,闻着味儿就去了了。也不能怪小李鼻子尖,家属院就这么大点地方,门挨着门,个个都是大开间宿舍,集客厅、卧室、书房功能于一身,谁家来客人也瞒不住。搭邻居住得久了,连谁家亲戚有几个孩子都门清儿。小李喝酒没有度,每次都要喝到酩酊大醉,被人架着送回家来。
小姜则懒惰邋遢,常常头不梳、地不扫、衣服不洗,一觉睡到上班点,起来穿上衣服就走,被子也不收拾。家里东西少,本该利利索索的,但是小姜没有收拾打扫的习惯,弄得乱糟糟的一团。在小李节俭抠门“好”习惯的影响下,小姜还会把仓库里一些坏掉的物件捡回家,堆得满满当当,没个下脚的地方。
小李好串门,看见人家里都温馨整洁、井井有条,而自己家永远是乱哄哄的理不出头绪,难免生气。小李自己不去干,支使小姜,小姜也不配合,索性两人一起乱着,随它去了。
这天深夜小姜已经睡下了,小李醉酒回来,一进门黑洞洞的,脚底下不知道被什么杂物绊了一下,趴倒在地,门牙直接撞击到硬物上,碎掉半个,血流了满嘴。小李大怒,摸到灯绳开灯一看,小姜睡得四仰八叉,地上横七竖八的放着鞋、换下来的工作服、脸盆和一堆物件,绊倒他的是折了半截的木棍,看样子是废铁锨的一部分,硌坏他牙的是一个旧齿轮。
小李怒不可遏,从床上揪起熟睡的小姜就扇了一巴掌。小姜被打懵了,做梦一般的两眼迷离,捂着脸不知所措。小李看她这副蠢样,又踹了两脚,扔到床上,擦擦嘴角的血,关灯睡觉。
这是小姜第一次被家暴。有了第一次,就会有无数次。小李像打顺了手一样,每次喝酒回来都会对小姜拳脚相加,从此小姜身上小伤不断。小姜也曾回娘家哭诉,她娘劝她说:“你是个女的,就这命。他不高兴打你两下你就受着,你不受还能咋样?还能翻了天吗?”她爹更绝,把小李叫到家,说:“俺闺女打小就懒,俺知道她这毛病,你打她不要紧,别往脸上打,别往要紧处打,往后的日子还得好好过。”小姜爹娘认为,嫁出去的姑娘就得受夫家管,自己出面又能怎么样,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,所以皮毛不疼的说几句就算了。
在小姜怀儿子的那一年,小李罕见的温柔,几乎整整一年控制着没有动手。直到生下李大,小姜坐月子时,婆婆来伺候。小李娘是个勤快利索的人,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,饭菜也可着小李的胃口,小李舒心不少。孩子满月后,小李娘回去了,小姜又要带孩子又得干家务,两头忙不过来,叫小李帮忙,他又不肯,家里的情况越来越糟。
小李挨了领导的训,心情郁闷,找地方喝酒回来,看见没洗的尿布扔了一地,折叠桌上堆着没洗的碗筷,床上摆满了脏衣服,压抑不住想要挥向老婆的拳脚,不顾孩子的哭闹,向着小姜的肚子、脊背、屁股连打带踹。生李大前,小姜逆来顺受,打就打了,不知道躲也不会往外跑。有了孩子后,小姜母爱洋溢,看见小李瞪着血红的眼睛大打出手,生怕伤到孩子,躲过小李的拳脚,抱起李大夺门而出,冲到邻居家敲门,寻求保护。
邻居闻声出来,男的拉住了追来的小李,女的护住小姜和孩子,劝他们不要打架,左邻右舍听到声音,纷纷披上衣服走出来。从前也听到过小李揍小姜的声音,因为他们在家关门打架,邻居也不便说什么。这次小李发了疯一样撵着小姜跑出来,惊动了很多邻居,在大家的劝解下,小李先回去睡觉,小姜不敢回家,抱着孩子在邻居门前坐了一夜。
单位调整,本来有希望提拔为工会宣传部长的小李,被别人抢去了提拔机会,他心里不平衡,不用说,回去冲着小姜又是一顿揍。
小李出门办事,借来的自行车被偷,二十里路靠两腿走回来,还要赔车主钱,小姜免不了再得挨打。
李二尿裤子了,小姜没瞧见,让孩子湿着裤子玩了半天,小李薅着小姜的头发,冲胸口就是一拳。
两个孩子就在父母无休止的战争中长大,看到爸爸打妈妈,习以为常,照玩不误。
两个人过到十来年的时候,小姜身上的皮肉已经没有几块好地方。一开始小李还按丈人说的不往脸上打,不往要紧处打,可是时间久了,工作和生活的不如意事多了,小李就不顾是头是腚,拽过来就是揍。
小姜的朋友劝过她离婚,可是小姜却认死理:“离了婚又能怎么样呢?都在一个单位上班,天天见面,离了就能少挨揍吗?何况还有俩孩子,是叫他俩没爸还是没妈啊?没准他岁数大大就能改改性子了。”
离婚的事就放下了。看她这么固执,谁也不会再劝她。
挨揍的日子过得也很快,小李和小姜也进入中年,向着知天命的年纪奔去。
李叔依然没改打老婆的脾气,姜姨一直存着总有一天他打不动了的希望。四十五岁以后,李大和李二先后出去上学、参加工作。只剩下李叔和姜姨在家里大眼瞪小眼。
李叔的工作还是不顺心,混到四十五了,眼看着比自己年轻的小伙子都成了工会主席,自己还是个普通干事,他很不服气。常年喝酒,让李叔的大脑反应很慢,工作不到位时常常会挨年轻人的批评,李叔更觉得心气不顺。
姜姨45岁内退。此时她的样子,完全不像中年妇女,而像早已步入花甲之年,头发花白稀疏,已经盖不住头顶。原来瘦高的个子,现在依然瘦,但是弯腰缩肩,看上去矮了不少。因为经常挨打,姜姨经常瘸着腿,或是一个眼睛乌青。年头长了,她也不在乎了,不管被打成什么样,第二天起来该干啥干啥,不加掩饰。姜姨越来越沉默寡言。
也许她是被长期的家暴折磨的不愿与人交流,也有可能她是被打的脑子坏掉了。
李叔第一次家暴的理由是姜姨不懂得收拾家务,其实这个理由只是个诱因,无法掩盖他暴戾成性的事实。李叔多年来郁郁不得志,把积攒下来的怨气,全都撒在姜姨身上,他在外从来不敢与人动手,甚至还会带着一点谦卑与和气,一旦回家面对姜姨,他却变成一个随时会爆发的魔鬼。
李大21岁时,在他的支持下,李叔和姜姨最终离婚了。离婚证拿到手的当天,姜姨去老房子里收拾东西,准备搬到家属院另一间宿舍,李叔又习惯性的施展了一番拳脚。
一个月后,本来可以过上新生活的姜姨静静的死在了宿舍里,此时离她48岁生日还有十天。大家议论说,姜姨常年被打,大脑有陈旧伤,离婚时再次被打导致了加剧病情恶化。因为没有凭据,而且无人报警,事情就不了了之,按病亡处理,单位工会出面,帮助李大李二办理了姜姨的后事。
李叔照样酗酒。单位的人让李大说说他爸。李大恨恨地说:“喝死拉倒!”
从遭受第一次家暴没有反抗,到48岁因伤离世。姜姨的一生令人唏嘘不已。